故鄉的晚霞

　　作者: 來源：中國三門峽網 - 三門峽日報

　　記憶最深的就是在那樣的秋天，天空湛藍而通透，潔白的云不停地飄逸和變幻著姿態，散漫無邊。田野里的莊稼像個吃飽喝足的壯漢，剛參加了一場盛會，步履蹣跚。

　　秋光里，我的鄰居小伙伴們像野草一樣瘋狂地生長，想出一切辦法狂歡，而我則像個戴著籠頭的幼畜，由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拴著，只能找機會去尋找自己的百草園。

　　本來想著星期天能應小伙伴之約去玩，誰知下午的陽光還在熱辣辣地照著，父親卻喊我同他去地里干活。我無精打采地踩著那些野花們，打碗花、野豌豆花、地丁花等都開得正鮮艷，它們隨意就鋪開了一道田野間的錦繡小路。這野花鋪就的錦繡小路瞬間治愈了我懊惱的心情，腳步也輕快了許多。

　　父親帶我來到紅薯地。那茂密的紅薯藤匍匐一地，橫七豎八，交織錯亂，紅薯葉們隨風搖晃，一幅傲慢又不可戰勝的模樣。

　　父親和我開始翻紅薯秧。翻紅薯秧就是把緊趴在地面上，貼地長出很多毛須根的紅薯藤扯起來，再清除地上的雜草，把紅薯翻撂向一個方向，也是把隨意橫臥的它們扯起來，統統翻身側臥到一邊，這樣就避免枝藤接地長出須根，減少養分流失，集中營養在主根上，結出壯實的紅薯。

　　翻紅薯秧的活兒，看似輕松，實則很累。彎下腰或蹲在地上，一步一挪地往前逶地而行，把纏繞在一起又緊緊抓地生根的紅薯藤理順再扯起來，你能聽到他們扯離地面上時發出的脆響，像是斷舍離的痛苦呻吟聲，又像是掙脫地面吸附的歡唱，似乎在安逸的夢中被扯醒了，離開地面，抖擻精神，讓陽光給它力量。

　　父親翻兩行紅薯秧，我只翻一行。我看見他拱著身子，蹲著挪著在前邊翻舞，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衫。我卻在后邊脫了鞋子，赤著腳，踩著濕涼柔軟的泥土，與地里的大青螞蚱和青蛙玩。地頭有個池塘，不時會有蛤蟆或者青蛙突然潛伏在紅薯秧下，青蛙鼓凸的兩只大眼瞪著，你要摸它時，它便一跳三尺遠。

　　父親還在前面翻著紅薯秧，他沒有回頭看我。我翻了兩行秧子，胳膊、膝蓋都是疼的，連腰也酸麻起來，猛一站起，就眼冒金星，我開始牢騷滿腹。

　　這時，田埂小路上走來一個穿軍裝的人，他熱情地同父親打招呼，還給父親掏煙吸，接著，他們坐在地邊說了很長時間話�；貋砗�，父親說那是他以前的學生，當兵轉業了，很能干，在縣里工作，要我好好學習，走出農村。他又開始不停地說教了，他的話語滔滔不絕，沒有春風化雨的潤澤，也沒有秋雨綿綿的節奏，只有夏天的洪水漫灌，我只好磨蹭到后邊任由他說道。我站起來，揉著腰，看看天上的云彩是否又在打架，看看有沒有風，風又吹向哪邊。

　　每次干活，最怕的是聽父親說教。所有的農活就成了他的精神教育課。在他的熏陶下，他的很多話我都會背了。二十四節氣歌，農事諺語，如谷雨前后，種瓜點豆;頭伏蘿卜二伏芥，三伏里頭種白菜;立秋一百天，寸草結籽;聽人勸，吃飽飯;小樹不修不正，人不學不成器等等，因為早先他干過幾年民辦教師，所以特別好誨人不倦，牢牢地控制著我的時間和空間，生怕我學壞或者跑偏，好像只有學習和干農活才是人間正事。其實，這些道理我也懂，可少年的心事總是很敏感，最討厭人說教。父親看見我，整天就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，他越這樣，我則越故意表現出傲慢不羈，并且逆反地躲避著他。

　　他說人生成長過程中也會長出很多的毛須根，應該不時地糾正和翻掉，才能干出大事。他能把人生理想說到翻紅薯秧上，雖然確有道理，可我心里總是很抵觸，難以接受。人生須根很多，無端固執地扎在腦袋里，你不離開安逸的地面，不痛苦地扯斷，怎么能成就自己，勇敢地斷裂和翻身，才能實現人生拔節和跨越。父親說的這些話，我雖不想聽，但是內心還是認同的。

　　一直認為，他的話就像紅薯藤上的毛須根一樣，絮絮叨叨，糾纏不斷，又像是唐僧的緊箍咒，我則如孫悟空一樣厭煩無奈，又逃不出他的手掌心。他總是想抓住一切機會教導我，可在這些茂密的紅薯地里，能逃到哪里去?

　　熬到夕陽映紅半邊天，云彩也被風吹碎成了一縷縷一片片，父親終于說你先回吧，我再干一會兒。我似得了特赦令，歡快地跑到地邊。我撿了根木棍站在地邊，像個將軍，巡視著紅薯，望著桀驁不馴的紅薯藤被翻成綠色的波浪，晚風吹來，綠波陣陣，蕩漾到田邊，一波一波翻涌向前，仿佛他們是我的士兵，一聲號令，側翻臥倒;一聲號令，匍匐向前，心里美滋滋的，很有成就感。

　　隨手拽一根狗尾巴草，串起一串大螞蚱掂回家，犒勞慰問下蛋的母雞�？斓郊視r，夕陽落下，抬頭猛見，一輪圓月升起在東山頂上。“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”，這不正是魯迅《故鄉》中的景象嗎?那我也該是少年閏土了吧。胡亂想著這種神奇的穿越，不知不覺就到了家。吃過晚飯，漆黑一片，父親才扛著一大捆扯斷的紅薯藤回來，撂進了豬圈。

　　一位詩人說過，每個人的傍晚都住著故鄉的晚霞。是的，我的內心也住著故鄉的晚霞，它是那么絢爛，那么動人。每當它消失的時候，我的心中便充滿了眷戀和寂寞。

　　那天，我永遠難以忘記。父親一個人又去他的荒地刨紅薯了。近些年，父母在縣城居住，他一人買紅薯苗，一人去縣城邊的角落里開荒種地，一人翻秧，一人刨收，我沒有同他一塊再翻過紅薯秧。只是隔段時間，他就給我送一塑料袋紅薯�；牡胤N的紅薯，味道甘甜，同小時家鄉地里的味道一樣。那一天，父親把他辛苦種下的紅薯拉回了家�？墒�，那個愛說教愛嘮叨的父親，他卻倒下再沒有醒來……

　　如果說隱藏一片葉子最好的地方是樹林，我卻甘愿是一片紅薯葉子，長在故鄉的地里或者被墾荒出的角落，被父親的手翻過，還像少年時的姿勢一樣，融進整齊的綠色波濤里，閃爍在美麗的夕陽下，一陣風吹過，也好像葉子們都在點頭，也好像聽懂并記下了他所說的那么多的話……

　　曾經年少的不羈和輕狂，曾經刻意的回避和忘卻，甚至摻雜著逆反和頂撞，而今，全化作沉淀在心間的燦爛晚霞。

　　世間唯有深情，不敢觸碰，唯有故鄉的晚霞，永遠燦爛。每當我感知到生命里的哀痛和憂愁，就會深情地凝望在晚霞消失的時候……